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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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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祥福婶的孙子大宝突然失踪了。开始她以为孩子贪玩,一时跑到亲戚家或者伙伴家绊住了脚,可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全村的人都帮她找,也找不到。后来村子里外出的一个人回来,说在林子里看到了大宝的尸体。是被日本人吊在树上,活活打死的,身上到处都是伤,上面生满了蛆虫。

    祥福婶一下子就魔怔了,每天就叨咕这句话:苏联人来了,小鬼子还敢杀人。俺大宝被他们杀了,俺就这一个孙子。

    村子里的人尽量安慰她,说大宝可能没有死,也许很快就会回来的。可她已经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了。整天在村头地边串来串去,说一千道一万,仍是那句话。

    这天夜里,十几个从东边窜过来的日本兵溜进村子,偏偏去砸祥福婶家的门。日本兵闯进来就跟祥福婶要吃的,祥福婶不敢怠慢,把所有能吃的都端到炕上,十几个日本兵简直是饿疯了,眨眼之间就把这些东西吃个精光。末了,又把祥福婶赶到院子里,他们占据了祥福婶的两铺炕,倒头便睡。

    夜深了,天下起了雨。

    祥福婶没地方睡,嘴里嘟囔着来到窗前向屋子里看,见这些满脸倦容、满身泥土的日本兵年龄都不大,躺那儿睡觉的时候真像个人儿似的,尤其在祥福婶眼里,个个都像她的孙子大宝。她站在窗外,看着看着就乐了,因为她发现一个小日本兵跟大宝长得一模一样,一样单薄的身子,一样清瘦的小脸,一样爱踹被子。

    一股强烈的母爱在她恍惚的心底升腾,“大宝,看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瞧,你又把被子踹开了,小心夜里着凉。”

    她嘴里叨咕着,就情不自禁地走进屋子,轻轻地走到那个小日本兵的身边,唯恐惊醒那孩子的梦。“睡吧,孩子。”她说着就俯身拿起被子为小日本兵盖上。

    突然,那个小日本兵睁开双眼,因惊恐而浑身颤抖,接着,如同野兽般怒吼一声,从枕头下边抽出明晃晃的刺刀就刺进了祥福婶的胸膛。

    祥福婶瞪大吃惊的双眼,手捂着流血的胸脯,“孩子……你……”她带着疑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那个小日本兵坐起来,对躺在旁边的一个醒着的日本兵得意地说:“这……这个女人想暗算我!”那个日本兵惊魂未定地说:“不……我刚才看见了,她并不想杀你,她只想为你盖被。我……我都看见了。”小兵听了这话,“啊”的一声傻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祥福婶家的动静,早被一些村里人察觉了,村长派人连夜去山里找高铁山。

    这些日子,高铁山正愁得睡不着觉。自从苏联人打过来以后,许多杀鬼子的机会都被他们抢占了。更可恨的是,他们从不把鬼子斩尽杀绝,只要鬼子一“交枪”,他们就“不杀”。这还得了,他们苏联大鼻子送人情了,俺们中国人的仇该咋报。听说村里有人找到山上来了,还说有小鬼子不但在祥福婶家又吃又喝,末了还杀了祥福婶,高铁山一个高就蹦起来,连裤衩子都没穿,登上一条光腚裤子拿过马鞭就叫骂起来。

    “这群王八犊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祸害中国人!天奎、小六子备马,跟我去把这伙王八犊子剁啦!”

    贺天奎说:“不多带几个兄弟去?”

    高铁山说:“弟兄们都累了,让他们歇着。收拾这几个王八犊子,咱仨足够啦!小六子,把那把杀猪刀给我带上!”

    “好啦!”小六子答应一声,就跑了出去。

    雨停了,风住了,月亮出来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三匹骏马白驹过隙一般冲下山去。不到一个时辰,高铁山他们就把战马停在了祥福婶家的院子里。高铁山下了马,拎着杀猪刀一脚把门踹开,睡梦中的日本兵被惊醒,借着月光恍惚看见一个中国大汉拎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冲进来,早吓得魂不附体。高铁山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抡起杀猪刀就是一阵乱捅。日本兵一个接着一个地捂着肚子死去。没有被捅死的日本兵已成了惊弓之鸟,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想不起拿枪抵抗,抬起屁股就逃。守在外边的贺天奎和小六子也耐不住性子,拎着马刀冲进来,三个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日本逃兵鬼哭狼嚎,不一会儿工夫,就没了动静。

    杀了这伙日本兵后,高铁山他们连刀上的血都没顾上擦,骑上快马连夜返回山里。到山里后,天还没亮呢。这一杀,杀出了“龙江会”的精气神,第二天,他们又将矛头指向正规关东军,要对关东军进行一场报复性杀戮。

    高铁山率人首先闯进依兰县关东军宪兵队,见一个杀一个,就连缴枪的也照杀不误,杀得鬼子措手不及。然后他又一马当先冲进宪兵队的办公室,吩咐贺天奎和小六子留在门外堵住其他的日本兵,他要单独会会这个参与东大屯大屠杀的宪兵队长。

    被堵在屋里的宪兵队长是个大胖子,看见凶神恶煞一般的高铁山,汗水顺着他那胖脸先流下来。高铁山把马刀放在桌子上,“嗖”地从腰际抽出那把杀猪刀,然后对手握指挥刀的宪兵队长说:“去年的今天,你是不是跟着佐野政次到过桦川县东大屯?”

    宪兵队长手握着刀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记得了?”高铁山大喝一声。

    宪兵队长眨巴几下眼睛,又点点头,示意想起来了。

    高铁山咬着牙说:“那么你就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冤!开始吧!”

    宪兵队长困惑地看着高铁山手中的脏兮兮的杀猪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样的战斗他从来没经历过。高铁山说:“看什么,这是专门杀畜生用的!接招!”他大喝一声冲向宪兵队长,又砍又刺。宪兵队长一时发蒙,面对这样的兵器,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但几招过去,便渐渐找到了感觉,把手中的日本刀舞得虎虎生威。高铁山见一时难以取胜,便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宪兵队长果然上当,高铁山侧身躲过对方的刀锋,回手一刀,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就全捅进了宪兵队长肉乎乎的肚子里。宪兵队长像猪一样长嚎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栽倒在地。

    高铁山看了看那具尸体,又用力踹上一脚,然后拿起宪兵队长的军帽,擦净刀上的鲜血,转身出门去。

    院子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十几具日本兵尸体横躺在那里。

    “走!”高铁山一挥手,上了战马。

    但是,还没等他们撤出县城,关东军讨伐队听说“龙江会”的人捣毁了依兰县城,立刻调集大部队围攻过来。经过一番激战,“龙江会”弟兄们好不容易退出依兰,但最终被关东军讨伐队包围在舒东河附近的深山里。

    山里古木参天,密不透风,随着枪声越来越密集,关东军的包围圈愈来愈小。情况十分紧急,如不尽快突围,“龙江会”很有可能被吞没。

    连日苦战,再加上亡命奔波,已经人困马乏的“龙江会”弟兄们又面临着弹尽粮绝的困境。绝望和恐惧笼罩着这些汉子的心头。夜幕降临了,关东军的枪声暂时停下来。静下来的林子里,又突然传来了狼嗥虎啸声,给本来就阴森森的树林里增添着肃杀之气。

    高铁山和小六子刚刚打探动静回来,断定关东军已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想把“龙江会”的人困死在山中。

    “弟兄们!不想死的马上抄起家伙准备突围!”高铁山大喊道。

    黑暗中传来傻大个儿的声音:“掌柜的,山外那么多鬼子,突围也是死,不突围也是死。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消消停停地坐这儿等死。”

    “放屁!”高铁山骂道,“这是爷儿们说的话吗?”

    林子里一下静下来,弟兄们好像都在思索着什么。但死气沉沉的气氛说明这伙人并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高铁山借助微弱的月光,抡起马刀就砍倒身边一棵小树,那干脆的声响让所有的弟兄们都为之一振。

    高铁山手起刀落,一棵小树又应声倒下,然后他大声问:“弟兄们!临死之前你们舍不得什么?!”

    树林里一阵骚动,但无人作答。

    “今天我把话说在这儿,谁能冲出去,不但我要发钱,而且还放假三天。有老婆的回家搂老婆,没老婆的使劲去逛窑子。”还没等高铁山把话讲完,林子里就骚动起来,树枝到处摇晃起来。

    “不过有一点,不能去抢劫、去强奸女人。否则,我就叫你们身首异处!”

    “好……好……”林子里一片喊声。

    高铁山见时机已到,又像以往一样,大喊一声:“上马——”

    转眼间,几十匹战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山去,就像一股狂风呼啸而过。其闪电之势让关东军猝不及防。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中国土匪怎么突然间势不可当,这突围战中的最关键要素的背后,他们的精神支柱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突围终于获得成功,而且伤亡不大。

    46

    为了让日本难民中的女人和孩子少受些罪,高铁林命令抗联战士持刀头前开道,尽量砍倒一些灌木。那密密麻麻的树杈勾搭交错着,让人钻不进去,也爬不出来,不砍倒一些是不行的。抗联战士拼命挥刀,砍倒了障碍,自己的身上却留下道道伤痕。

    至于说瘴气,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它使许多难民倒下了,最终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来,便死了。一些半死不活的,尽管听到抗联战士的喊声和以示召唤的枪声,也只能绝望地瘫倒在地等待死亡。

    等这支队伍走出这段绝境时,高铁林回头看看,心中不禁感伤,日本难民至少掉队了三成。而且走出来的难民,也又累又饿,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前边出现一个中国村,所有抗联战士都眼前一亮。

    当这支队伍穿村而过时,许多中国百姓都站在道两旁观看。当他们发现这支队伍里有抗联战士时,无不惊诧,竟以为这些人是抗联战士押送的俘虏。

    高铁林解释说:“他们是难民,是日本老百姓。关东军跑了,不管他们了!”

    一位老人就解恨道:“该!我就知道他们迟早会有今天!”

    这时,许多百姓都回家拿一些玉米饼子塞到抗联战士的手里,可这些抗联战士刚接到手里,就转给了日本的女人和孩子。这令中国老百姓又吹胡子又瞪眼,简直要上前把吃的抢回去。一些日本孩子接过饼子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几口吞下去了,有的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在路边乱蹦乱跳。

    姚长青也向不理解的中国百姓说:“我们是奉命护送他们去哈尔滨火车站。他们毕竟与关东军不同,也是老百姓……日本老百姓。”

    高铁林对一个中国老人说:“老人家,请您跟大伙说说,也拿些吃的给这些日本人吧,许多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老人开始有些为难,但还是转过身来对村民们大声说:“老少爷们儿,回家多拿点儿吃的给那些日本孩子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是老百姓,跟咱们一样。别舍不得,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听了老人的话,村民们呼啦一下散开回家烧火做饭去了。

    时候不久,这些日本难民几乎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吃上一口中国百姓施舍的饭,他们不住地弯腰施礼,不住地道谢,有的还感动得流出眼泪。有的吃不了,还揣起来一些。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中国百姓见他们吃完了,又回家取来一些,塞到他们的手里,让他们路上吃。

    这支队伍等于在这个中国村进行了一番休整,可以有力气走下去了。高铁林和所有的抗联战士好言好语地向百姓辞行。然后紧随这支队伍后,迤逦而行。

    同时赶往哈尔滨去的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他们沿着一条山路走。逐渐发现有一些杂沓的脚印;后来又有丢弃的东西;再后来发现到处都是被饥饿、凶杀和疾病夺去生命的日本难民。不仅有儿童、妇女和老人,还有被击毙的士兵。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和树丛里。任凭风吹日晒,野兽撕扯。小雪紧紧地拽住高岩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情绪无限低落。她尽管不敢看那些变了色的尸体,但又几乎一个都不肯放过。这些曝尸荒野的人就是我的同胞吗?从东京大轰炸走过来的她可谓经历了各种死亡,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痛心。这样魂魄无依地惨死在他人的土地上,难道这就是“圣战”的好处吗?是日本普通百姓应该付出的吗?

    高岩看出这可怜又可爱的女孩正在触景生情,不想去打扰她。她那个小脑袋瓜子里有无数未知的想法,她是那么富有同情心。

    她们又走了一段路程,在一个山坡上,远远地看到有两排小包裹在那儿放着。摆得整整齐齐。长长的,椭圆的,像一个个枕头,足有30多个。

    园田早苗觉得奇怪,她走过去,俯身打开一个包裹,顿时愣住了,里面竟是活的婴儿。园田早苗把这些包裹全部看了一遍,里面全是活的婴儿。无疑,这是被迫抛弃的。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包好婴儿,再也看不下去了。集体抛弃婴儿,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刽子手!”她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而小雪不同,她看完一个,就一个接着一个看下去。好像不完全相信这全是弃婴,说不定从哪个开始就变成别的。可当她看完最后一个,她彻底绝望了,便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高岩走过来,无声地拉她起来。

    小雪突然扬起脸央求道:“光政哥哥,我们把他们带走吧,全带走吧……我来做他们的妈妈。你看……”小雪打开一个包裹,“你看他多可爱……他们不应该死在这儿。”

    高岩呆呆地望着这些弃婴,最终只有报以一声苦笑:“小雪……听我说,我们谁都不希望他们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亲人,更不希望他们死……可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的心要多硬有多硬。”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偏偏赶上了战争!”小雪哭诉道。

    “人类只要有罪恶,就会有战争,它不见得发生在哪里,不见得发生在他们或我们身上。战争总是那么难以捕捉。”高岩像是在对小雪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双眼望着天边那块云。

    这时,一个孩子哭起来,又一个孩子哭起来……随后哭成一片。

    这哭声惊飞了林中的鸟,震落了天边的云。似雷声滚滚,由远及近;像潮水翻腾,一泻千里。是呼喊,是怒斥,是警钟,更是人类无奈的清响!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纷纷支棱起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行走在去哈尔滨路上的东大屯开拓民,步子越来越慢。中国老百姓的补给,无论是当时吃的,还是过后拿的,都在这大半天的路程中消耗殆尽了。走起路来又开始东摇西摆,看样子,随时都有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可能。

    不可思议的事随时都发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叫阿玉的女人,背上背着的孩子已经死了,她还不知道;一个叫齐川的男人,走着走着突然疯了,蹦着跳着离开队伍,任凭人们怎么去追都追不回来。

    人们所走过的山坡上、树林里,到处可以看到没人掩埋的尸体。有的已经被野狗撕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有的眼珠子被乌鸦叼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好像还在看着路上的行人;有的鼻子被咬掉了;有的耳朵被扯下来,真是惨不忍睹。

    东大屯的开拓民默默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用泪水向他们告别,企盼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

    阿崎婆走一路哭一路,泪水早已哭尽了,只剩下刺人的干号。唯一的要求还都是不想回日本了,死在这里算了。唯一想的是怎么自杀,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再加上脚疼得厉害,她说她实在忍受不了。

    就在她万分悲伤的时候,又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小孩两三岁的样子,围着一条毯子。前边放着一杯水,水杯下放着一堆玉米花。孩子不停地哭,嘴里喊着妈妈。

    阿崎婆走过去看着这孩子,没想到这孩子竟张着两只小手向她扑来。阿崎婆一下子又心疼了,她抱起孩子又干号起来。

    “孩子……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对良子和叶子说,“你们走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着这孩子。”

    叶子和良子好说歹说,又拉又拽的,阿崎婆才作罢。只是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队伍艰难地行进着,走了一段路,又过了一个山岗。当又一道山岗横在眼前时,阿崎婆再也坚持不住了。脚脖子肿得明光闪亮,好像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她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日本的方向,连一句话也不说。

    大召威弘跑过来,跪在她的面前,说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回日本去。

    阿崎婆异常冷静地说:“净说傻话,日本那么远,你背得动吗?”

    大召威弘大声说:“妈,我们绝不能丢下你不管!”

    阿崎婆脸一沉说:“你看看我这脚……但凡能走,我也不会坐在地上。我遭不了这份罪了,也不想连累别人。你赶快想办法将我处死,你就算妈的孝顺儿子了。”

    “不!”大召威弘紧紧地抱住妈妈的那只脚说,“这不是你的理由。叶子早就跟我说了,你不想回日本……你说那是个可耻的地方。”

    “胡扯!”阿崎婆厉声道,“谁不想回到故土?”阿崎婆说完这句话,双眼睛突然流出泪来,“你爸爸留在这里了,平川留在这里了,那么多日本难民都留在这里了……我有伴。如果有来世的话,说不定我们都做了中国人……到那时候,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家了。”

    大召威弘吃惊地瞪着母亲。阿崎婆继续说:“记住!回去之后,替我给你姥爷、姥姥上上坟,就说我不是不孝,实在是没办法。还有,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后代,不要再到这里打仗了,因为这里埋着你们的祖宗呢!”说完,阿崎婆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大召威弘抬起头来,看着良子和叶子,还有围观的其他难民。他们脸上都流着无奈的泪水。他们都知道,事情已无法更改,只有成全了这位老人。

    大召威弘重新跪在那里,连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说:“好吧,妈,那儿子在最后孝顺您一次。”

    阿崎婆紧闭双眼点点头。

    大召威弘哭道:“妈!那您就最后看我们一眼吧。”

    阿崎婆紧闭双眼摇摇头。

    大召威弘又说:“那您就在睁开双眼看看东边吧……那里就是日本。”

    阿崎婆紧闭双眼使劲摇摇头。

    大召威弘无奈,只好擦了擦眼泪站起。然后他紧走几步,追上一起逃亡的一个士兵,说:“兄弟,求你替我把我妈杀了吧……别让她死得太痛苦……然后再替我把老人家埋了,埋深点儿。”

    士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肩上摘下枪。

    大召威弘转身紧走,可没走多远,身后的枪声就响了。大召威弘停了停,然后仰天长啸:“妈——”他双手抱着头又跪在地上。

    叶子和良子看着倒在地上的阿崎婆,相扶而哭。

    走在前面的高铁林听到枪声立刻跑过来,见中枪倒下的阿崎婆已经死了,便向众人吼道:“谁开的枪?谁杀了他?!”

    无人作答,这时他注意到已经躲在一边手里握着枪的日本士兵,吼道:“是你干的吗?”

    士兵一听,竟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似的点点头。高铁林一把夺过他的枪,上前就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爆粗口骂道:“我操你妈的……谁让你开的枪?谁给你的权力!?”

    日本士兵手捂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说:“我……我……”他的双眼在四处搜索,好像是在找大召威弘。

    “啪!”这边的脸又被狠狠地打中,“我操你妈的……我们辛辛苦苦把她们救下来,是留着给你们枪毙玩的吗?”说着,高铁林就把枪顶在了日本士兵的脑门儿上。

    这时,大召威弘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挺身而出说:“长官,是我让他杀了我妈妈,要杀你就杀我吧!”

    高铁林转向大召威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你让他……杀了你的妈妈?”大召威弘点点头。这时,高铁林偏偏认出了他:“你……你这个畜生……你还活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让我找得好苦哇!”高铁林把枪又顶在大召威弘的脑门儿上,“当初你杀了我妈妈,如今你又杀了救过我命的你妈妈……你得有几个死……我活剐了你!”

    叶子和挺着大肚子的良子见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到高铁林的面前:“长官饶命,别杀他,要杀就杀我们吧。他不能死……没有他,我们都得死在满洲。”

    高铁林吼道:“他连自己的亲妈都敢杀,谁能保证他不杀了你们!”

    叶子和良子一听,一边哭一边向高铁林解释事情的原因,听得高铁林半天说不出话来。姚长青和一些抗联战士也围了过来,他们也听得目瞪口呆。

    高铁林突然冲着所有的日本人哈哈大笑,又像是大哭:“你们日本人都是咋揍的!要么杀人……要么自杀……连自己的亲娘都敢杀!”所有的日本人都低下了头,“怪胎!怪胎!人类的怪胎……天生的屠夫!”所有的日本人都不敢抬头,有的女人发出嘤嘤的哭泣。

    这时,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它们在阿崎婆的尸体上空打了一个转,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扑棱棱地飞走了。

    对于日本人如何死,高铁林、姚长青他们感到无奈,最终只好把11个手里还有枪的日本士兵召集在一起,把他们的武器都缴上来。

    47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原因是良子突然早产。

    因为谁都没有想到,所以包括高铁林在内的许多人都惊慌了起来。高铁林让抗联战士好歹搭一个布棚,并临阵点将,强行命令不会接生的叶子去接生,因为唯一会接生的阿崎婆已经死了。

    叶子临危受命,偏偏良子因为子宫畸形造成胎位不正而难产。良子的惨叫声一声声传来,使良子的准丈夫鹤田洋一痛不欲生,恨不得替良子去死。而痛苦中的良子一再央求叶子杀了她,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杀……杀了我吧!杀……我吧!”良子撕心裂肺地喊。

    叶子万般无奈,一会儿从布棚里走出来,问怎么办,一会儿又钻进布棚,给良子以无谓的安慰。

    高铁林、大召威弘、鹤田洋一,守在布棚外面干没辙,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当良子再喊杀了她的时候,高铁林立刻对又走出布棚的叶子发火道:“去告诉她,没人会杀她。生孩子哪能跟吃蜜那么幸福?既然做了女人,就要过这一关,别大惊小怪的。”

    “长官……可她……可她真要不行了。”叶子满脸凄艾地说。

    “不行也得行……孩子给我生出来……大人也得给我活着!”高铁林大喝道,“生命,生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你去问一问那些关东军的好战分子,他们哪一个不是从这一关走出来的!他妈生他们的时候,可没想到现在他们成了杀人的魔鬼,要不然,也早掐死他们了,省得他们给你们和我们制造这些灾难!”

    叶子并不想听这些,她只替良子和生不下来的孩子着急。她看了高铁林一眼,又无奈地跑回了布棚。

    正在这时,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经过这里,他们被高铁林毫不客气地拦下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大人和孩子都有救了,天上掉下来个医生。”高铁林哈哈大笑着对高岩说。

    高岩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荒郊野外居然遇到了哥哥。看了看周围筋疲力尽的日本难民,又看了看相见却不敢相认的哥哥,高岩二话没说,向园田早苗和小雪挥了挥手,就投入了接生工作。

    高铁林又哈哈大笑:“原来是三个医生啊!良子这个日本女人有福哇。”

    经过一番努力,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而且母子平安。只是良子的身体过于虚弱,只好躺在鹤田洋一和大召威弘制作的临时担架上赶路。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也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当这支队伍来到黑山峪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他们先是看到了山谷外死去的日本女人和孩子,她们或盘脚端坐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头部都缠着好像用于宗教仪式的布带子,大部分是被枪杀的,也有一些是用刺刀扎死的。

    走进峡谷,里面的情景更令人惨不忍睹。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横躺着数百具尸体,大多数也是女人和孩子。大部分死去的女人还瞪着双眼,怀里紧紧地抱着死去的孩子。整个现场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人们看着这些惨状,简直不相信这是人间。连一向漠视生命的日本男人也愤怒了。其中鹤田洋一愤怒地吼道:“这……是谁杀的?苏联人……还是中国人?!”

    高铁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一个死去的日本兵手里拿过一支步枪,看了看,说:“无论是苏联人和中国人都不会干这种事!看看这些武器吧,是日本士兵杀了这些女人和孩子,然后又自杀的,与中国人和苏联人毫无关系!”

    所有愤怒的日本男人都呆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高铁林吩咐所有的人,要尽快把这些尸体埋到沟里去。

    青山小雪紧紧地攥着高岩的手,脸色苍白,不住地说:“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包括抗联战士在内的所有男人都开始掩埋尸体。女人有的帮忙,有的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哭泣声像一股阴风,在山沟里久久回荡着。

    离开黑山山谷,队伍又来到一片小树林旁。一看就知道这里曾经是日本人建的神社馆地,神社被中国人捣毁,但石阶和石狮子的基座依然完好。

    小雪指着石头基座向高岩问道:“这是什么?”

    高岩仔细看了看说:“在这个基座上以前一定蹲着个石狮子。”

    青山小雪问:“那……石狮子哪儿去了呀?”

    高岩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是日本人把天皇的保护神放在这儿,这里的中国人又把它搬走了吧。”

    小雪疑惑地问:“满洲人有保护神吗?”

    高岩说:“哪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只是信仰是不能强加于人的。”

    在一旁的园田早苗突然插话说:“在这一点上,日本人错了,而且很愚蠢。国家在战争中利用信仰蒙骗日本国民,几乎所有的日本人害怕引火烧身,就听之任之了。今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看,认真思考,认真地生活。”

    站在一边的高铁林注意地听着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的议论,若有所思。

    夜晚来临了,姚长青在森林边上找到一块适合宿营的空地,旁边还有一条小溪,而且视线也好。高铁林同意在这里宿营,并让姚长青与大召威弘一起搞好警戒的事,而他自己去想办法给孩子们搞一些吃的。因为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哈尔滨。

    姚长青站在一个高处对日本难民说:“大家都听好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晚上到了,山里常有绑匪和盗贼,还有野狗,没事不要往树林里钻,尤其是小孩子。大家现在可能饿了,不过再忍一忍,高政委想办法给你们弄吃的去了。那边有条小溪,你们可以到那里洗一下,然后找好睡觉的地方。”

    日本难民一听,都开始行动起来了。大召威弘在宿营地的四周点起火堆。由抗联战士和一部分日本男人担任警戒。

    好像是不知不觉的,亮晶晶的星星便挂满天空。星星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妇女和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喘息时间,很快都入睡了。小雪却难以入睡,她惊讶地望着星空,坐在园田早苗的身边喃喃自语:“多么美丽的星空啊!”园田早苗躺在地上,不眨眼地望着天空的星星,她很想做一个美丽的关于爱情的梦。闻着身边枯草的气味,她逐渐放松了郁闷的心情,“是呀……不管从世界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夜深人静,森林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各种昆虫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清脆悦耳绵绵不断。

    小雪被这夜景彻底打动了,她小声问园田早苗:“早苗姐姐,你觉得光政哥哥怎么样?”

    园田早苗对这个话题并不吃惊,她故意问道:“什么怎么样?”

    小雪说:“你对他的印象呗!”

    园田早苗想了想说:“噢……他大概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用一个医生的眼光从解剖学角度看,他的脸形完美无缺,额头和鼻子也富有贵族气派,眼睛顾盼生辉,嘴唇嘛……也很性感。我尤其喜欢他的理想主义,喜欢他对医学的专注。他更是个有内在魅力的男人,他有十分荒唐的想象,有时会令人感到可笑。但是在他的乐天的精神中,我有时也会感觉到相反的一面,一种灰暗低沉的情绪。”

    “哇!你的评价够多的。”没等她说完,小雪发出慨叹。显然,她没有想这么多。她知道,自己除了喜欢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忽然,躺在她们不远处的高岩坐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向她们这边望一望,然后起身装作解手的样子,向小树林里走去。

    园田早苗注意到了高岩离去的方向,觉得他的行为有些诧异,便把披在身上的外衣盖到了小雪的身上,同时站起来。

    小雪问:“你去哪儿?”

    园田早苗轻声说:“方便一下。”说着,她循着高岩的背影走过去。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明天该是个大晴天吧?”那人突然停住脚步说。

    高岩立刻回答道:“大概是这样吧,你瞧今晚的星星多亮。”

    暗语对上,那人从黑暗处走出来,他是关长武。

    “有什么情况?”高岩向关长武问道。

    关长武说:“2号让我转告你,苏军特情局已经帮助我们搞清了‘山里的樱花’的秘密。这是一个危害极大的潜伏计划,至少800个受过专门训练、身怀各种绝技的日本特工将于战后转入地下,继续滞留满洲,企图东山再起。青山重夫是这个计划的制订者和执行者。只有抓到青山重夫,找到‘山里的樱花’,才能消除这个隐患……否则,后患无穷!”

    高岩长吸一口气,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关长武接着说:“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青山重夫仍在满洲。中共特情局要求所有的情报人员全力以赴地追捕这个最危险的家伙,你是其中一人。2号还让我转告你,青山重夫可能就混在逃难的日本人中间,企图利用难民做掩护逃出中国。因此,你务必注意观察每一个接近青山小雪的人,必须将青山重夫和藏在他身上的‘山里的樱花’一起捕获!”

    “明白!”高岩重重地说,“能帮我搞到一张青山重夫的照片吗?”

    关长武说:“很困难,但可以试试。”

    高岩说:“那就去试试吧!”

    突然,关长武压低声音说:“小心,有人来了。”话音刚落,关长武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高岩转身迎着那个人影走过去,看见是园田早苗,便说:“哦,园田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园田早苗朝关长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见你去小树林解手,一直没回来,就……就过来看看。”

    高岩问:“你认为我会出事?”

    园田早苗笑了,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我们回去吧!”

    高岩和园田早苗默默地往回走。

    “你在想什么?”高岩突然向园田早苗问。

    “我在想一位诗人的诗,‘明天能不能死,其实上帝也不知道’。”园田早苗用一种高岩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说。

    高岩说:“是什么使你想起了这首诗?”

    园田早苗在黑暗中耸耸肩说:“不知道……也许这里太宁静了,因而预示着这种宁静不会太持久。”

    高岩欣赏着这个女人美丽的侧影,说:“如果有适当的环境,人人都可以造出一个心中的上帝来。”

    园田早苗摇摇头说:“日本已经有了足够的上帝,但需要的是良心。”高岩停下来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人,片刻后,他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现在重要的是休息,谁知道明天还会遇到什么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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