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真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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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你说的这凭虚公子故事,端的惊心。”五鹿老宽袍广袖,斜倚榻上,挑眉冲桌边五鹿浑笑道。

    五鹿浑轻哼一声,反是询道:“调养了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五鹿老将散发一弄,懒声应道:“若是此回,小战随兄长一同来玲珑京探我,我必得生龙活虎,筋强骨健。然则,今回仅见兄长,栾栾这复原情况,总归欠了些火候。”

    言罢,五鹿老面颊一侧,眨眉两回,妖娆情态,端的是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五鹿浑见状,口唇微开,凝神片刻,却是径自起身,踱步往窗边,背对榻上五鹿老,再不多言一字。

    五鹿老也不多加理会,不过长纳口气,自顾自喃喃轻道:“兄长早早命金卫扮作异教中人,前往钦山取那伍金台性命,可是料定宋又谷装神弄鬼的法子实难奏效?”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恶人行恶,自是不惧因果,哪里会骇于佛祖、惊怕鬼神?于伍金台那般恶人,恶鬼无用,独独是那比他更恶的恶人,方可把他收拾得服帖。”

    半晌,五鹿老也不做声,唯不过翻个身,仰面翘脚,闭目养神。

    “兄长,”五鹿老陡地抬声,径自笑道:“你言凭虚公子,栾栾便说个安处先生。我这里也有故事一则,可否道来,权供兄长一乐?”

    五鹿浑闻声,这方回眸,稍一颔首,示意五鹿老言来。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唇角俱抬,未言先笑。

    五十日前。

    钦山最近一处市集,酒楼雅间。

    两男对立,打恭施揖。

    “大师兄,怎得雅兴,要请师弟吃酒?”

    “二师弟,自你被逐下山,我可是心焦如焚;于师父跟前,没少说你的好话软话,又四方打探,寻你踪迹,生恐你于山外无处落脚,断了营生。”

    四目交对,二人俱是轻笑,抬手相请,这方入座。

    此二人,不正是钦山首徒柳松烟同那钦山弃徒布留云?

    “大师兄,劳你惦记。”

    “你既唤我一声师兄,为兄岂能坐视不理?”柳松烟抬手取了酒壶,给布留云斟了满盏,自行再道:“师弟,此番你开罪了师父,惹得他老人家勃然大怒,纵我这几日好话说尽,其仍是口紧,未见一丝半点心软……”柳松烟一顿,抬眉细瞧布留云,后又低垂目睑,轻声喃喃,“怕是此次,师父实难收回成命。”

    布留云单侧唇角一抬,冷哼一声,自顾自饮尽一盏,又再探手布酒,拱手欲同柳松烟对饮。

    柳松烟见状,仰脖倾盏,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则拿掌背一抹口唇,忡忡忧道:“师弟,你入钦山,时日不短,突遭此变,怕是之后日子,少不得苦困艰难。”

    “萍踪梗迹,此生何济?”

    布留云一盅盅自饮不停,眉眼俱冷;酒劲上翻,浑身毛孔反是呼呼朝外冒着寒气。待得半刻,布留云肩头一颤,抿了抿唇,将酒盏往桌上一磕,沉声冷道:“大师兄,事已至此,你我之间,何需假模假式,多费工夫在这般无甚意思的客套话上?”

    柳松烟闻言,也不着恼,徐徐轻将那酒盏搁置一旁,拱手请道:“师弟说得在理。为兄便省了那些个有的没的,单刀直入便是。”此言一落,柳松烟目睑一紧,挑眉一字一顿道:“师弟可欲重返钦山?”

    布留云一听,心下窃喜,目眦虽开,面上反见愁情,双眉一拧,苦声叹道:“师兄,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

    “于师父,自是难于登天;于我,却是顺水人情。”

    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柳松烟,唇角一颤,心下掂量良久,方轻声自道:“师兄的意思……可是要…取而代……”

    一言未尽,却见柳松烟抬掌浅摇,疾声喝道:“非也,非也。师弟此言,可是真真惊坏为兄了!”

    “哪里有甚取而代之,不过是推陈以新,保师父一个晚景安乐,也教这江湖多几位年少侠豪罢了。”

    布留云一听,怎不解意,拱手相和,抬声笑应,“正是,正是。师兄本乃名门,又得垂象葡山派同钜燕咸朋山庄两大正派势力推崇。扶老携幼,侠行也;承继钦山,天道也。师父那般年纪,那副脾性,也当审时度势,激流勇退方是。”

    柳松烟轻哼一声,挑眉笑道:“届时,师父他老人家便作了闲云野鹤,悠游天地;师弟亦可遂心如愿,重返钦山,作我钦山肱骨栋梁。如此,岂不皆大欢喜?”

    布留云颔首不住,心下却是生了疑窦,干笑两声,缓声询道:“却不知,师兄可有长策?又需师弟我如何相助?”

    柳松烟闻声,倒未有应,反是面颊微侧,勾唇笑道:“师弟,怎得我听闻,你等皆得小伍暗授,私下偷习了那倦客烟波钩第九式心法?”

    布留云一怔,面上一沉,吃吃笑了半刻。

    “大师兄,这事儿,你有耳闻?”

    柳松烟摇了摇眉,举箸于几碟菜前摇摆不定,半晌,方夹了一截鸭颈,缓往盘内一搁,低声笑道:“小伍那孩子,确是心眼实在、不染尘埃。尽管身无长物、无有依傍,待人却是一片赤诚,不见私心。”

    此言一落,布留云将口内火腿云丝细嚼几下,吧唧吧唧口唇,将小菜同柳松烟说话俱是咂摸出些细里滋味来。

    不待布留云接言,柳松烟已是一扯广袖,自往布留云盘内布了一支鸭膀。

    “师弟,师兄知你雄心,天高任鸟飞。你的那片天,又岂会限在小小一座钦山?”

    布留云闻言,心下暗暗思忖道:我尚想着,柳松烟眼高于顶,怎会于此时跟我献这殷勤?原是知晓范一点将秘技暗传伍金台,这方忧着自己前途,惴惴惶惶起来了。我这钦山弃徒,能派上何等用场?然则,其这说话,倒也不虚——依着当下情势,若是伍金台接任掌门,即便我再三哀恳,重归师门,怕也只能于钦山有些小成,何谈于江湖大展拳脚?若是换作柳松烟,无论其成其败,钦山总归同胥家有所牵连,欲借咸朋山庄之力,倒也不无可能。

    思及此处,布留云两腮一嘬,正待启唇,却又为柳松烟抢了先机。

    “师弟,为兄我已然得了师父真传。那第十式心法,你若不弃,为兄自当私传于你。至于最后一式,还得籍着师弟聪慧,同我协力请师父相授方是。”

    布留云拱手讪笑,心下再道:你那些小心思,还欲在我眼前卖弄!然,你既拱手赠此良机,我又岂会不加把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富贵险中求。此回,我若早早筹谋奇袭,胜算也是不低。

    思及此处,布留云轻咳一声,仆身向前,低低道:“但凭师兄吩咐。”

    七日后。

    钦山山脚密林。亥时过半。

    布留云暗中得了柳松烟吩咐,借着月色,这便前来同其汇合。

    柳松烟身形隐在暗处,待瞧见来人,方长叹口气,低声缓道:“师父今日,已入密室闭关。此时于你于我,皆是可乘之机。”

    布留云目珠一亮,轻声笑道:“这段时日,其时不时便要闭关。想来,不仅师兄心焦,小伍心焦,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心焦更甚。”

    柳松烟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轻哼一声,抬眉便道:“这钦山上下,又有哪一个不是急不可耐,蠢蠢欲动?”稍顿,其单掌攒拳,沉声再道:“今回,六儿可是几番推脱,拒了那送膳差使,将之暗中转了给小伍。六儿那人,草包软蛋。若非旁的师兄弟默许,其哪敢这般逾矩?他们心中算盘,打得精细。”

    布留云见柳松烟言辞冒火,夹枪带棒,知其心乱,这便拱手,轻声慰道:“师兄莫急。总归不让小伍学了那第三招便是。”

    “我自不会令其败了我钦山规制。”柳松烟眼白一翻,冷声嗤道:“钦山之内,兄弟和睦。岂可因着小伍人单势微,便合起伙来欺负了他,让其一人担着整派苦差,日日不歇?我这大师兄,自当挺身。若十日后师父仍在闭关,我必得接了小伍那密室侍候的活计,一来孝敬师父,我本就甘之如饴,再来爱护师弟,我更得当仁不让。”

    此言方落,便听柳松烟吐纳两回,沉声令道:“二师弟,十日后,若一切不出预料,便是你重归钦山之机。”

    布留云稍一怔楞,先是深施一揖,连连称谢,然下一刻,却是腆颜笑道:“师兄,回山之前,你也总该将那计画同我交代交代,免得我白受了师兄恩惠,却不知何时何处当助师兄一臂才是。”

    柳松烟闻声,眉尾陡地一飞,吃吃轻笑不住。

    “我的好师弟,师兄可是曾听小伍私下提过一句,说是你早前效师父嗓音,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籍此诳了其三两银子去?”

    布留云面上一黯,不欲接言,静默半刻,便闻柳松烟再道:“十日之后,你听我吩咐,待得了最后一式心法,我便暗将师父送下钦山。之后,再撒些银子,雇上几名小厮,左右侍候着,随师父四海遨游、五岳踏遍,真真作个烟波倦客,舍了这凡尘烦事,了无挂牵。这般随性日子,岂非师父心心念念?”

    “师父他老人家……”布留云沉吟片刻,两臂往膺前一抱,轻声笑道:“可是个直来直往的急脾气。若吃暗亏,其断断不会不言不响,吞声忍气。”

    “师父既将钦山重任传了予我,他又何需再将这江湖琐事放在心上。我这首徒,又岂可令那些旧事烦扰师父、害其雅兴?送其下山前,我自当松其筋骨,解其心志,好让师父随性来去,无牵无挂才是。”

    布留云听得此言,虽知柳松烟信口胡诌,却也不会于这时说破,思忖片刻,拊掌低声,吃吃附和道:“我倒也听小伍提及,说他那寡母久居山脚石屋,人虽失智,却不疯癫;只要有吃有喝,便整日乐乐呵呵,无甚苦楚。师兄若得了灵丹妙药,可让师父一饮忘忧,于他老人家,也算得上深思熟虑,孝心一片了。”

    柳松烟眨眉两回,浅笑应和,又自袖内徐徐掏出个物什,往布留云目前一递,轻道:“师弟,此处,乃是百两银票同我手书的第十式心法口诀,你且好生收着;若是无事,也细细钻研琢磨着,以备后用。”

    布留云见状,开颜尤甚,懒装推却,口内千恩万谢,立时将那物什纳入膺前。

    “若天随人愿,十日后,便是你我兄弟同心齐力,大展拳脚之时。”

    布留云颔首不住,凝眉细瞧柳松烟,心道:且看此回,你我谁更辣手!

    倏瞬之间,二人似有灵犀,单掌前递,两手拍合;再观二人面上,口唇俱是微开,笑意森森,目华明黯不定,瞧着实在可怖。

    十日后。

    钦山派,密室。

    范一点屈膝盘足,丹田提不起半分中气,周身大穴无不为人所制。目灼声哑,呆愣楞盯着身前二人,任膺内波涛暗涌,竟是只字难言、一动难动。

    柳松烟同布留云一左一右,抱臂轻笑。

    “师父,事已至此,您老人家何必执着?且将那第十一式心法传了给我,徒儿也好将钦山派发扬光大,使之声名威震武林!”柳松烟见空耗半个多时辰,仍是问讯无果,只落得个薄汗涔涔,满胸怒火,这便将牙根一咬,一字一顿佯笑道。

    范一点目睫微湿,口唇轻颤,膺内说不出的悲怆悔恨。手指一抖,声若细蚊。

    “老夫…竟……也会……看走了眼……”

    柳松烟脖颈一歪,定定瞧着范一点,探舌一濡口唇,轻声哀道:“师父,你不是早下决定,要将那几式心法循序传了给小伍么?怕是于你这处,徒儿早失宠信。”

    言尽于此,柳松烟抬眉侧颊,冲布留云送个眼风,再瞧瞧一旁案上食盒,颊上一颤,缓声笑道:“师父闭关,饮食减半。现下其又筋软骨酥,有舌无言。师弟,你莫拘束,只要不出这密室,吃喝自便,打骂随心。”稍顿,柳松烟一扫身前范一点,两掌暗里攒拳,冷声接道:“那烟波钩心法,于师父这处,可是当吃又当喝,作盔又作甲。心法在手,饥不着,渴不到,伤不得,死不了。”

    话音初落,柳松烟莫敢多瞧范一点,一掸袍尾,放脚便走;待至门边,其陡地回身,眉头一攒,轻声喝道:“师弟,师父将你逐出师门,便是断了你的青云之路。此一回,是睚眦必还,抑或以德报怨,为兄皆随了你。只不过,你当明白,那第十一式心法,可不单单是为为兄讨要!”

    布留云稍一低眉,踱步近了食盒,打眼一瞧,吞唾冷笑,“师兄慢走。我自当好好同师父叙叙旧情。”

    一柱香后。

    布留云将那水饭一匙匙喂了给范一点,待见那食盒空空,这方一抚腹皮,更觉饥渴。

    “那柳松烟,不得不防。谁知其在这食盒中放了些甚?我便先让范一点吃了,观摩观摩情状,再做计较。三五日不吃不喝,想也死不了。”布留云目珠一转,定定瞧着范一点身侧那对烟波钩父钩,思忖片刻,计上心头。

    “此一时,势同骑虎。”布留云探掌轻取了父钩,于眼目下细瞧半晌,单掌轻抚不住,心下再道:范一点为人,我实在太过清楚。其既将我逐下钦山,即便此时助其脱困,一时怕也难改其心。

    布留云脖颈一仰,两目一阖,膺内咚咚咚犹若擂鼓。

    “若此回趁势将范一点除了,再依计将柳松烟拉下首徒之位,届时,钦山余人,何以为惧?”踌躇多时,布留云陡地启睑,目华一冷,低声轻笑不迭。“小伍尚有寡母于山脚常住。若捏住他这把柄,我叫他往东,他必不敢向西。眼下最重,还当是探出那最后一招心法口诀才是。”

    廿三日前。

    申时。

    柳松烟提了食盒,直往密室。入得其内,正见布留云膝跪在地,手捧范一点一腕,就唇其上,喉头急动,吞咽不迭。

    “你……这是作甚?”

    布留云闻声,口内吧唧两回,侧目一瞧,气息惙然。

    “师兄,你来了。”布留云一抹口唇,狠将范一点腕脉一攥,立时起身。

    “这餐肉饮血,不失为逼供酷刑。”布留云沉吟片刻,虚虚一应,心下暗道:这几日,范一点吃了柳松烟所送餐食,倒也不见有异。若是隐毒,累积发作,那毒性当是循其脉络,归其脏腑。我不过间或饮其活血,即便有毒,其性亦减。

    不消细思,柳松烟心下已然解意,将那食盒往案上一扔,低声调笑道:“师弟,这又何必?难不成,你疑心为兄在这饮食中添了些旁的物什?”

    布留云一濡口唇,摆手便道:“师兄此言,可是生分了你我兄弟。”话音一落,膺前起伏不住,一时间更觉唇干舌燥,胃缩肠绞。

    柳松烟轻嗤一声,不欲多同布留云纠缠,结眉环顾四下,静默片刻,方长叹口气,悠悠再道:“尚需用刑,便是还未得手?”

    布留云喉头一紧,轻咳两回,权作回应。

    “师弟,今日已是其闭关廿日。一来时日太久,旁人恐生疑窦;再来我仍需连任这送膳差使,严防他人前来密室,瞧穿马脚。怕是我真得备些说辞,提早断了诸人口舌才好。”此言方落,柳松烟却是舒眉勾唇,浅笑缓道:“即便还需十日二十日,为兄也还等得。怕只怕师弟于此处缺食短喝,可会耐不住?”

    布留云一听,目珠浅转,两手抱拳一拱,立时接应,“师兄哪里话,你这不是正送了吃食来?”言罢,布留云探手取了食盒内一块薄饼,就唇一递,未见入口,反是低眉,深嗅其味,心下且忧且恼,盘算一时,终究没了主意,只知道现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饭在唇边,不得不食了。

    柳松烟查见布留云异状,抿唇倒不说破,唯不过起身,一振袍尾,轻谑道:“师弟,为兄这便去寻小伍,待其到了,你借机探上一探,看那最后一式心法其可是已然知晓。”

    布留云讪讪,口内无物却是咂摸不住,一边颔首,一边暗将掌内吃食重又放回盒内,两掌一拍,再听得腹皮内一阵闷响。

    柳松烟哼笑两回,侧目一扫布留云,沉声接道:“小伍平日里最听师父话,你若差使他去为你换些吃食,他必从命。”

    “小伍为人,师弟你当是信得过吧?”

    言罢,柳松烟余光一瞥,正见范一点席地趺坐,面色煞白,口唇开裂。柳松烟眉目一低,逃目转脸,大步便往外走。

    布留云见状,一按腹皮,心下叹道:多日不食,倒还使得,数天不饮,我是着实难耐。其既放此言,我便顺水推舟,待今夜饱食一顿,也可贮存体力,早早落手,免生枝节!

    思及此处,布留云轻咳一声,疾声恳道:“大师兄,十日已过,心法未得。你方才所言,倒也不失一条妙计。且将小伍唤至密室门外,由我伺机探探虚实。”

    柳松烟似是早有所料,头颈不动,瞧也不瞧布留云,低声应道:“一炷香内,小伍便至。”

    果不其然,少待一刻,布留云便闻门外伍金台声响,心下暗喜,不见犹疑,这便踱步上前,仿效范一点音调,朗声叹道:“金台,此回唤你前来,皆因为师心下踌躇……”

    伍金台闻声,自觉诧异,目珠一转,沉声应道:“不知小伍如何替师父分忧?”

    布留云朗笑一阵,愁声又起。

    “为师闭关几日,琢磨不定,钦山之后日谁主,钩法之奥秘谁属?”

    伍金台眨眉两回,抿唇思忖片刻,颊上一热,深感惶恐,低低应道:“师父暗传心法于小伍,小伍感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只是……小伍无意…惟愿长伴师父左右...…大师兄乃钦山首徒,跟随师父最久;平日里对我等师弟爱护有加,亲似一脉手足。若日后大师兄有需,小伍自当助其一臂,为钦山舍身!”

    布留云摇了摇眉,转个话头,哑声询道:“那几招心法,可有融会贯通?”

    伍金台眉目一低,唯唯不敢怠慢,拱手躬身,立时回道:“小伍谢师傅教诲。近日,小伍日夜诵念,早晚勤练。想来不日,便可将之融于招式,做到形神合一。”

    “不日?尚需几日?”

    伍金台一怔,吞唾两回,低声喃喃,“师父授第十式,已逾十日。小伍才疏,虽不敢怠惰,却还是教师父失望……”

    布留云一听,心下轻笑,言辞更是有了底气,喟叹两回,徐徐再道:“莫多自轻自贱。你乃可造之材,为师欣慰。待你将第十式吃透,为师自会将那最终式一并传了与你。然,此回,没有为师之令,你莫再将之暗传旁人。”

    伍金台立时怔楞,吞口凉唾,支吾应道:“师……师父,您已知晓?”

    “钦山之内,为师何事不知?”

    伍金台稍一抿唇,摇眉苦叹,“十日前,除了大师兄,旁人皆是三番两次来小伍这处打探,旁敲侧击,欲得第十式心法。然则,小伍自己尚未融会,生恐有错,不敢擅传。故而……”

    “师父……若是小伍将第十式悟透,可否……可否……师兄们并无恶意,若其得习,功法精进,于钦山,也是善事一件……”

    布留云唇角一耷,暗斥一声蠢坌,然一启唇,却是柔声劝慰,“金台,传与何人,传在何日,为师心中有数。你便自顾,莫惹闲事。”

    伍金台闻声,低眉沉吟,不敢顶撞,唯不过徐徐退后两步,直面密室房门,深施一揖。

    “小伍……谨遵师命。”

    布留云轻哼一声,话头一转,托辞饭菜已冷,暗令伍金台将门外食盒收了,再往灶头速取些温的,即便剩饭剩菜也不计较,愈快愈好;又令其取来之后,搁在门外,再将柳松烟唤来送入,以免其见异生疑,心下不忿。一番事宜交代停当,布留云再三再四嘱托,令伍金台避人眼目,万不得声张。

    当夜,丑时。

    陆春雷晚间腹痛难耐,不思吃食,又念着自己频频起夜,未过申时便不敢再多饮水。其本称病早早睡下,迷迷瞪瞪中,忽觉尿急,如卧针毡,矛盾一刻,也只得半开眼目,强打精神起身出恭。

    半梦半醒间,陡见一影,行在前头;陆春雷一骇,只觉得指尖微凉,尿意立失,吞唾两回,这便蹑手蹑脚远跟在后,直至瞧见那影闪身入了柳松烟卧房。

    卧房内。

    柳松烟尚未入眠,待见来人,倒不着慌,眉头一锁,低声诘道:“此一时,岂可擅出密室?”

    一言方落,柳松烟深纳口气,目珠一转,反又轻嗤一声,抬手笑请,“二师弟,既已来了,取座详谈。”

    布留云也不客套,眼白一翻,立时落座,单掌往脖颈一摸,后则自上而下,捋着胸膺滑至大腿根,轻拍两回,抬眉应道:“师兄,你当我不惧为人查见,坏了好事?怪只怪事关重大,师弟我实在难耐,权衡三番,也只得冒险来见,速速同你问上一问。”

    柳松烟将两臂往后脑勺一抵,轻声笑道:“大事?有何大事?”

    布留云结眉定睛,直面柳松烟,笑颜一收,冷声询道:“那日,你予我的第十式心法,怎得同今日我自小伍那处所探,不甚相同?”

    柳松烟目睑一紧,面上仍作云淡风轻,摇眉一笑,方道:“噢?何处不同?”

    布留云也不言语,逃目四顾,正见内室一侧墙上,柳松烟那一对子钩悬于其上。

    “师兄,难不成,师父他老人家,有一真一假两套口诀?”

    柳松烟也不应答,只定定瞧着布留云,见其起身,于房内绕了两圈,后则自往墙边,探手便取了那双子钩,抚摩不住,面上满是艳羡。

    “师弟此言,为兄倒是想不通透。照你所说,我同小伍所得心法,孰为真,孰为假?不然,师弟便将小伍所言同为兄说个明白,为兄也好评鉴评鉴,看看真伪。”

    布留云一边细瞧掌内子钩,一边踱步回了桌边,探手一提,方查那壶内空空,半滴茶水也没有。

    “师兄,我这脑子,可是万万比不得你。唯记得当时于密室,我可是取了师兄予我的手书心法,一行一字同小伍所言逐个比对。其中确有不同,然差在哪字哪句,我可就记不仔细了。”

    布留云探舌稍濡口唇,吐纳两回,同柳松烟对视一刻,后则轻笑,返身再往墙边,背对柳松烟,两手急动,迅指功夫,一对双钩重又悬回壁上。

    “师兄,许是小伍记性不好,再不就是我耳力不佳,隔着房门,听得不甚清楚。如此,有些个毫厘之差,倒也不无可能。”未待柳松烟有应,布留云反是自行找个台阶,含糊支吾,后则拱了拱手,连连施揖,“师兄,我这性子,也是直来直去,有甚说甚。若有轻慢,你可莫往心里去。”

    柳松烟轻哼一声,抱拳相应,失笑道:“二师弟的脾气,我岂会不知?为兄怎能怪了你去?只不过,此一时,还是莫要四下走动方好。”

    “一时情急,师兄勿怪!”布留云稍一沉吟,不住请罪。

    柳松烟抬掌止了布留云说话,眉尾一飞,低声再道:“与其心忧那第十式,倒不若同师父计较计较第十一式。若再舌燥,也不必再往我房内寻些个补给。”

    布留云一听,连连称是,目珠一转,扭头便去。

    柳松烟待见房门紧掩,这方啐口唾沫,低声骂道:“凭你,也想诈我?”话音方落,细瞧那桌上茶壶,得意神色,藏也藏不住。

    另一头,布留云暗将那父钩同子钩调换,心下窃喜,大步流星自柳松烟卧房回返密室。待至,更觉难耐口渴,又自范一点腕脉饮了十几口热血,直将范一点折磨得面若死灰,身颤齿寒。

    候了不足一炷香功夫,布留云便感昏沉,奄奄思睡。引身振臂,连打两个呵欠,这便往门边隅角一坐,欲要合衣假寐。恰在此时,其听得密室房门缓开;目睑一线间,隐约瞧见一影,抱臂踱步,徐徐近前。

    “二师弟,可感困倦乏力,急欲入睡?”

    布留云虽瞧不清来人,然耳郭一抖,两掌将蜷难蜷,心下惊怖,已知自己千防万防,却还是着了柳松烟的道儿。

    “柳……”

    “师弟,方才还是兄友弟恭,怎得此时便改了如此嘴脸,指名道姓起来?”柳松烟又再近前,于身后抽出一柄长剑,剑身轻摇,缓声调笑。

    “你……你果是下了……药……”

    柳松烟啧啧两回,摇眉叹道:“师弟,就算你令小伍换了新的餐食,也难有脱。你真当我还欲等个十天半月,候着你慢慢将那心法问出?”

    “可悲,可叹!”柳松烟长剑一挺,不见犹疑,利刃穿胸,却不见布留云挣扎半分。

    “我本无意心法,之前所言,不过托辞,借故寻你前来,为着的,便是此刻。你布留云之于我,怕也只有一条贱命尚堪一用。”柳松烟冷哼一声,反手将长剑拔出,后则将其上鲜血往布留云身上一揩,欣然再道:“师弟,怕是你还不知,范一点此回闭关,皆因大欢喜宫重现江湖,一夜倾了乱云,眨眉亡了鱼龙。”

    布留云目睑沉重,实难开目,舌僵口钝,欲言难言;伤口虽痛,却仍是止不住阵阵倦意。耳内一热,再闻柳松烟说话,已是嗡嗡有如细蝇。

    “异教穷凶,逆徒怙恶,两相勾结,害我恩师。”柳松烟指腹一压眼眶,竟不自觉落下两滴清泪,其稍一见怔,膺内火起,摇眉怒道:“过往这十日,我早早安排,使银子买得一奴;雕青其面,以乱视听。待我稍后割了范一点脑袋,包裹妥当,便抛往山下。那奴儿依我之言,现下早于东面候着。”

    “喔,对了,想来师弟仍在思量,好不容易今夜放胆一通吃喝,怎就终是中了毒去?”柳松烟面颊微侧,倾身向前,低低叹道:“前几日,你若吃喝如常,反倒无事;偏巧今夜,我早于水饭内皆下了迷药。斟酌药量,掐算时辰,想来此时钦山上下,怕也只有我一人尚还清醒。”

    布留云目睑难开,沉沉入梦。悲的是,此一回,其已长眠,再难转醒。

    柳松烟鼻息渐重,呆立半刻,这方转头踱步,近了范一点。唇角虽抬,却感眼底烫热,且笑且泣,一面强掩自己口鼻,一面止不住仆地抽咽,抢呼欲绝。

    又待一炷香功夫,柳松烟这方起身,定睛细瞧范一点,悲声苦道:“师父……松烟可是钦山首徒,可是您的大弟子!怎得…怎得您非要……逼我……”

    ……

    一个时辰后,柳松烟将范一点腔内马蛭籍盐遁化,后则轻叹口气,再将掌上首级前后摆荡两回。面上五情不见,木着一张脸,实难分辨心头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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