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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终向扶棺桑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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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廿日,霏霏细雨洒在汴河两岸的杨柳堤上。众多行脚的僧侣身穿缁衣,头戴斗笠,缓缓步出京都内城,返回各自挂籍的寺庙。他们来自不同的寺所,汴京城周寺观庙痷繁多,大大小小近百所,各个香火延绵,蔚为壮观。今朝官家信侍天帝,修道宫、奉祥瑞、泰山封禅,除丹鼎修仙不管,官家可谓将道祖一脉捧至云端。而他最宠敬的皇后则笃信梵教,对释家之言犹为推崇,空暇时与众命妇交,刘皇后所谈所言亦会时不时有禅机偈语。

    所谓上有行,下必效。帝后如此,士族庶民亦对佛道两家敬畏有加。郭府老封君辞世,府中停灵七日,水陆道场也接连唱演了七日。到第八日,郭府众人开始启程丁忧,北上金城。道场所劳僧侣才逐次离开郭府,从容返回。

    郭家离京这日,舒窈身体仍旧未愈。她虽然不是之前那般病得混沉昏睡,不省人事,但也不复了平日的活泼灵巧。就像是知道包容自己任意放肆的□□不复存在一样,舒窈整个人开始变得安静,沉默。

    躺在北上的马车里,羁旅颠簸。她在夏氏怀中窝着,不声不吭,仰着头只乖乖巧巧听她讲述家乡代北的故事。

    她这番郁郁寡欢,让夏氏看了更加心结难解。在车过卫州门,为哄她抒怀,夏氏有意地撩开车帘,抱她看车外风景。

    “咦?阿瑶,你快看。”夏氏向城楼根,摇摇怀中女儿,指着一处车驾问,“那是不是张家四娘子的马车?”

    舒窈强撑起身子,手扒在车窗上,望向夏氏所指。

    红木香车,绣额车帘,帘门一角还印拓着张府不起眼的徽记,正是她好友宁秀的车驾。

    舒窈鼻头一酸,眼泪攸然涌入眶中。眸底映衬的那方车驾也变得渐渐模糊。

    “她到底还是来了呀。”

    昨日她们才见了面呢,都说好不要相送。现在宁秀竟也食言?

    舒窈记得,她来看她时,祖母灵堂的水陆道场刚散,正是府中吵杂鼎沸的空档。宁秀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卧病在床的消息,竟然也不管丧事的阴晦,不顾自己羸弱身体,亲自跑来探看。

    下人把她引领到她的闺房中。

    那时她刚刚苏醒,正被伺候着用药。

    一碗黑浓药汁盛在白玉瓷碗中,没有可推拒的理由,也没有能撒娇的人。舒窈就这么自己端起药碗,将药汁全灌进咽喉。良药苦涩,那滋味实在让人难以下咽。等她蹙眉凝神地喝完,人已被呛得泪水连连。

    宁秀进来就见到此景,当即僵立门口,呆呆地看着喝药的舒窈,良久不肯动弹。

    等舒窈察觉来人转身相看时,她才眨眨眼睛,目光汪汪凑过来,声音颤抖地问她:“阿瑶,苦吗?”

    舒窈愣了愣,摇摇头,对宁秀轻轻地笑。

    “不苦,一点也不哭。”

    “你瞎说。那么浓的药,怎么可能不苦?”宁秀大眼睛盈盈望着舒窈。听她嗓音沙哑,她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她就像是丢了东西的小猫儿,绕着舒窈犹有残渣的瓷碗,来回转看。

    “蜜饯呢?既然吃药,下人怎么可以这般怠慢?你的蜜饯碟子呢?”

    舒窈的嬷嬷赶紧过来,将托盘呈上。里头金丝党梅、离刀紫苏膏、桂圆莲藕酥三碟糕点,皆是这俩姑娘素日爱吃的。

    宁秀熟稔地端来一盘,递到舒窈面前:“你快吃一口,压压药味。”

    舒窈也不推辞,默默拿起一枚,放在嘴里。

    宁秀见她动嘴才微微安心:“就你会逞强。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苦?”

    说完,她还嗔她一眼,从袖子拿出手帕递给舒窈:“赶紧擦擦吧。不然让我记住,回头我可该笑你了。”

    舒窈不以为意,用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我明日就要跟爹爹娘亲离开京城,回代北去守丧了。临走得给你留个好的记象。快忘了刚才我哭的模样。以后只记住我高兴我欢喜的样子就行了。”

    宁秀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丁忧吗?”

    舒窈点点头。

    宁秀面带怅然:“那这一走,你我岂不是三年不能见面。”

    舒窈拉起宁秀的手,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秀秀你忘了,大宋有驿站。我们还能写信呢。”

    宁秀蹙起淡眉,目光悠悠地问:“代北?它在哪里?离汴京有多远?”

    舒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自我出世便一直待在汴京,从未回过祖籍老家。家中长辈说,我们郭家宗族在老家,祠堂在老家,根自然也在老家。祖母入土为安,讲究叶落归根,与祖父合葬时是要回到代北,回到金城故里的。”

    “你明日就启程?”

    “嗯。明日一早。”

    “那我去送你吧,到时候……”

    “别送。”舒窈抬起手,拦住宁秀将出口的话。

    “秀秀,我走的时候你别送。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接我一接便好。”

    “为什么?”宁秀不解地睁大眼睛,“你不想我送你?”

    舒窈摇摇头:“想。但我更怕招惹了眼泪。你知道吗,秀秀。祖母这一走,我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推到了人前,好像几日间就把自己今后几十年的眼泪都流完。再见离别相送,我是怕极流泪了。”

    宁秀听罢先是沉默盯着舒窈,过了一会儿,她握住舒窈的手说道:“你放心,阿瑶。明天你离开,天下大雨我也定会送你。他年等你回来,便是晚天欲雪,风杂寒霜,宁秀也必出城十里前去迎你。”

    她说话声音一向细柔,偏讲得又这样郑重其事,落地铿锵,让舒窈听后都久久难以成言。

    舒窈似恼羞不忿,狠瞪了眼宁秀斥道:“你身子不好。明日赶早送我,去到城门喝凉风吗?”

    宁秀颇不服气:“如今是你身子不好。还病着就扶棺赶路。不看一眼,我怎么安心?”

    舒窈犟劲涌起,一语不发盯着宁秀。她目光沉沉,眼波潋潋,静静坐在榻上,好像丝毫不为宁秀言语所动。

    当然不能为之所动。

    她的好友是胎里带的不足,张府平日里好医好药伺候着,才总算把她养大。可纵然如此,老天若有春凉秋热的些微变动,宁秀也总是首当其冲病倒的那个。明日她走,启程在清晨,且不说天气如何。便是真至相顾时,别愁难掩,离怀在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叮嘱,百般牵挂难以从头叙述。这般别离之苦,何必两人承受?

    宁秀终于受不住她执拗脾气,软语妥协。

    “不送也行。那……你要记得,到了金城时常给我写信。”

    “好。我记得,你也一样。”

    那日她们约定互不相送,只等舒窈到代北后,闺友间以信笺传书。

    可如今,宁秀的车驾依然停驻在了舒窈离都必经的卫州城门边。所不同的,只是宁秀从头到尾未曾下车露面——她在躲着舒窈,她以为她不现身,她就不知她来送她?

    在舒窈的车驾经过她面前时,宁秀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撩开车帘,向着舒窈狠狠挥手,扬声唤她:“阿瑶,阿瑶,你要记得秀秀,要记得给我写信……到了那边要记得报平安……”

    舒窈手伸出车外,扒着车帘回望她,对她大喊:“我记得,你也一样。快回去吧……秀秀,天冷加衣,莫着了风寒。”

    秀秀在另边厢重重点头,眼泪洒落,已哭成一个泪人儿。

    到底是哪个混人说女儿间情谊不值得看重?

    那定是他心怀嫉妒,不曾真正见过,不曾真正有过女儿间闺友情。世人皆言,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是男儿待知交的豪情。却不知女儿间的姐妹情也同样清如杜兰,香若醴醪。

    郭府送葬的车队辚辚而行,走过卫州门,走过护城河,向着西北故里蜿蜒而去。而汴京皇宫的太子则在崇政殿出来以后,又一次问殿外伺候的周怀政。

    “周哥哥,那日她当真没有让你带话给孤?”

    周怀政摇摇头,略显无奈:“回殿下,当真没有。”

    这话太子已问了不下三次,次次都是一样的答案,他却总是不肯相信。

    “她当真就只说了:谢太子恩赏?”

    周怀政点点头,垂眸回答:“是。殿下。当真就只有:谢太子恩赏。”

    赵祯脸色不愉,像遇到费解难题般蹙眉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仍想不通一样,万分气愤地甩了袖子,沉脸大步离开。

    他一向是个温厚秉性的人,平日纵是被冒犯,也嫌少有这样气恼。眼下也不知何人触了他的霉头,竟让他有如此表现?真不知帝后知道,会如何责罚让太子不快的人呢。

    “太子是有什么心事?”

    出崇政殿,赵祯去明仁殿给皇后请安。才起身,刘皇后便微蹙了秀眉,眸色沉幽,倾身而问。

    赵祯仰头看向自己母后,张张嘴,欲言又止。

    刘后见此,沉吟片刻,凤目淡淡扫向赵祯几个贴身近侍。以阎文应为首的几个小太监瞬时被吓得双膝瘫软,两股战战。一个个跪伏在地哀告道:“皇后娘娘赎罪,奴才们伺候不周,实在不知殿下他是因何不愉。”

    刘皇后微微侧身,招手唤赵祯来到凤座前,母子二人咫尺相对,她声音清冽地问他:“太子,可有烦忧事要说与母后?”

    赵祯抿抿唇,眼盯地砖,好一会儿,还似下定决心般摇了摇头。

    “母后,儿臣并无甚烦忧。”

    无甚烦忧?瞧那眉头皱得都能写川字了,还无甚烦忧?

    刘皇后看着兀自嘴硬的孩子,眼底涌起丝丝无奈笑意:太子是何样人她心里清楚。他自幼宽容有度,待人谦和,轻易不会着恼。可一旦恼了,却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如今这般明明心火暗烧却仍按捺不发——想来,是打定主意,要将惹他苦闷的那人一护到底了。

    刘皇后勘破不点破,见儿子隐瞒,她也顺势说:“没有自然最好。太子国之储君,所思之事自当以社稷江山为先。”

    “是。母后教诲的是。儿臣谨记在心。”赵祯拱手沉声,倒真将她教导听在了心里。

    刘后见此无奈苦笑:孩子与她恭谨有余,亲昵不足。不欲与她私话,也是情有可原。

    “也罢。今日你尚有武课,母后便不多留你。去向你杨母妃请安吧。”

    赵祯闻言眉色顿松,与刘娥行礼告退后,径直赶往淑妃杨氏的辛夷殿。

    杨淑妃的辛夷殿距离皇后寝宫并不远,步行也就盏茶功夫。皇后与她关系甚笃,素来走动频繁。尤其此时,前朝均衡打破,丁谓与寇准相争白热;后宫见势自然风起云涌。皇后内震诸妃,外慑朝臣,精力所限,对太子难免疏于照料。而淑妃作为皇后所信之人,于太子看顾上,自然责无旁贷。从幼年,赵祯就经常待在辛夷殿。到如今,他宗室玉牒虽是在皇后名下,但长在淑妃膝下的时间却远远多于在明仁殿。

    与面对刘娥时的正经恭敬不同,面对淑妃,赵祯轻松自在许多。才到淑妃寝宫,他就一脚跨进殿门,对正吃早茶的淑妃娘娘行礼问安:“小娘娘,祯儿给您请安了。”

    他唤她小娘娘,亲昵之称溢于言表。来到这殿中,赵祯也似完全没有遮掩打算,入门就显露真实性情,对着淑妃娘娘委委屈屈诉苦道:“小娘娘,祯儿心里憋闷得慌。”

    淑妃娘娘闻言放下茶盏,一双汪汪秀目望定赵祯,眉宇间满溢关切,柔声问:“怎么了?一早就绷了脸?谁惹咱们太子殿下了?”

    赵祯低下头,慢吞吞蹭到她身边,像被人欺负了的孩童般,闷声闷气答:“祯儿被人嫌弃呢。”

    “什么?嫌弃?”淑妃娘娘娥眉轻挑,失笑问,“被谁人嫌弃?”

    “祯儿有个小友,相处挺好,也从没见她怕儿子。儿子觉得跟她在一处玩耍才最舒心。”

    赵祯说到此顿了顿,抬头愤愤然加快语速:“可前两日她家中出事,祯儿派人传话安慰。结果她什么回应都没给儿子,还……还差点拒收了儿子送的东西!”

    赵祯口吻激越,好似百思千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臣子家的一个女孩子冷落!

    真真岂有此理!

    杨妃静静坐着,听他说完,才弯眉而笑追问道:“就为这个?”

    赵祯点头,随后又觉自己无理取闹,补充:“非是祯儿气量狭小。实在是……”

    “是什么?”

    赵祯瘪瘪嘴,躲开杨娘娘探视的视线,低头咕哝句:“不管怎么样,好歹她给我句回应也好。”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轻微,也说得极其委屈。就像不知所以,莫名就被朋友厌倦了的普通小男孩儿,一边在回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边又难以抑制地伤心失落于被朋友疏远的事。

    “太子。”淑妃娘娘见此,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待他回神,才伸手招他过来,为他边理衣襟边问,“太子为什么派人去安慰?你那小友家中又出了何事?”

    “她祖母过身了。”

    杨妃娘娘点点头,似有所悟:“那她不回应也实属平常。太子,至亲辞世,凡重情之人,心中必定悲恸不已。你那小友日日守在灵堂,满心满怀都是与祖母的历历往事。这时节,你纵有安慰,她又哪有余力仔细思量?便是真怠慢疏忽,也不过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赵祯面色微松,似信非信。

    杨妃娘娘眼底蕴笑摸摸他前额,示意他安身坐下后温声道:“太子,有失未必就是坏事。人无完人,谁能一直滴水不漏?”

    “你小友这番作为虽委屈了你,却也佐证她不是个阿谀媚上之徒。你与她交,至少能让人放心。若碰上八面玲珑又薄情寡义之人,你母后与小娘娘才会担心,才会惶恐。恐你为人算计,为人利用还犹不自知。”

    赵祯听后一手撑腮,小声嘟囔句:“如此……倒是我错怪她。”

    杨妃娘娘见他释怀,招手吩咐一个宫女:“把太子素日爱吃的茶点端来。”

    “小娘娘,祯儿不饿。”

    杨妃转过头,看着赵祯温声诱哄:“你下午还有武课。若不趁着闲暇在小娘娘这里垫点儿,等武课时候饿了,可没人敢给你送吃食。”

    赵祯一抿嘴,不满嘀咕:“母后给祯儿给定的这戒条好苛刻。祯儿听说市井庶民尚有百样吃食。为何轮到她自己儿子就只有一日三膳?”

    “你母后那是为你好。怕你吃多了糕点,不好好用膳。”淑妃说着站起身,接过宫女端来的盘点,也不假手他人,亲自为赵祯布筷置碟,“再说庶民百食乃坊间商贩所做。未必有宫中御膳可口。”

    “才不是呢。小娘娘,你可知樊楼的饭菜就挺美味。”

    “开封第一楼?那是圣祖皇帝驾临过的地方,饭菜当然一绝。不过,太子,你是何时去的樊楼?”

    赵祯一怔,想了想才凑到杨妃娘娘耳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今年正月,跟郭家小娘子一起。”

    “今年正月?”杨妃娘娘噙着笑,重复咀嚼几个字,“是趁着你父皇着你巡视宣德楼的时候开了小差吧?也罢,你若是喜欢樊楼吃食,下次你父皇微服出宫,你让他带着你便是。”

    赵祯眼睛一亮:“真的?那祯儿到时可能邀人一起用饭?”

    杨妃娘娘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之人,摇摇头遗憾道:“恐怕不成。太子,你那小友随父丁忧,现在时刻可能早已出京,北往金城了。”

    “她今日离京了?”赵祯拿点心的手一下顿住,豁然起身,抬脚便要往外走。

    “太子何往?”

    赵祯脚步骤停,惊然讶然回望向淑妃,眸底眉间都闪烁着难以置信的迷茫之色。

    片刻后,他似想到什么,沉声不言退回身,安静静坐到座椅上,垂眸低头,面色难辨。

    杨妃娘娘不明所以,目露担忧地看他。就在她以为他不准备为自己刚才行为辩解时,眼前这孩子轻轻合上了眼睛,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讷讷说道:

    “小娘娘,其实……她不是无心之失,她只是……没有把儿子当小友之交,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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