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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回忆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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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没关,肖乘把姜瑜扛到门口抬脚踢开门走了进去,走到客厅沙发前直接甩手把姜瑜扔在沙发上,姜瑜难受又缺氧,脑海一片空白身体摔在沙发上弹了两下,一只手臂脱力般下垂在地板上。

    肖乘挪动脚步,眼睛却控制不住又去看她,眼睛紧闭,鬓角的毛发汗湿后紧贴在两边,黑发对比之下,脸色显得更加惨白,姜瑜的头抵在沙发边沿,纤细白皙的脖颈在灯光下像是闪着莹光,脆弱无力的模样,和刚刚的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完全不同。

    活该!

    姜瑜干咽了一口唾沫,喉咙火辣辣的疼,眼睛被灯光晃得睁不开,想起身但又没力气,干脆不再挣扎对空气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肖乘面无表情侧着身低眼看她。

    门大敞着,冷风直刺刺吹进来,窗帘没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借着灯光看到雪花飘飘拂过玻璃窗。

    肖乘刚要开口,姜瑜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肺部震动带动胸腔响起共鸣不断挤压呼吸空间,姜瑜用手按住胸口尽力缓和呼吸但咳嗽起来却没完没了怎么也止不住,原本惨白的脸憋得通红。

    姜瑜穿的单薄,背部弓起时凸起的骨骼轮廓更加明显,两片肩胛骨像萌生雏形的翅膀挣扎的颤动。

    姜瑜咳嗽的头晕目眩,突然感觉后背覆盖的温热触觉,微微用力,顺着脊椎一路抚顺向下,是他的手。

    姜瑜捂着嘴偏头去看正好迎上肖乘的目光。

    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平静坦荡,没有任何杂质,这样的人,内心沉着实情,大概没有受过伤害,也不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咳嗽慢慢缓下,姜瑜双手握拳支撑着身体,微张着嘴喘息,依旧看着他。

    直到肖乘先移开目光把手收回。

    “我走了”肖乘说。

    姜瑜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眼神疲惫并不看他闭上眼说:“走吧”

    声音嘶哑难听,喉咙里有细微杂音。

    等了一会,肖乘还没动。

    姜瑜半眯着眼看他一眼。

    肖乘开口:“你都是这样的吗”

    姜瑜随口问:“哪样?”

    肖乘又沉默了,他说不出来这算是什么样子,病了不吃药,把家住得像旅馆,时而冷漠平静时而熟稔暴烈。

    对面又没了声音,姜瑜也不打算问下去,实在没力气,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中耳边听到窸窸窣窣声响过了一会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温热气息扫过她耳边,想睁开眼,但眼皮重的往下坠,耳边的声音没了,姜瑜又睡了过去。

    肖乘蹲在沙发前面,声音一点点放轻最后干脆放弃叫醒她,起身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拿过沙发边上凌乱扔着的毛毯轻轻盖在姜瑜身上,动作间又不自觉重新蹲下来看着她,可膝盖刚弯下又直起身,在原地踌躇一会最后还是转身离开,关门。

    回到工地宿舍,刚一进门就看到宿舍里围了一圈人,还有不常见的宋工头也在,正皱着眉头吸烟,两边的床中间放了一张破旧的红漆木圆桌,上面堆放着已经打开的啤酒瓶。

    肖乘放下门帘走进去。

    “回来啦”几个工人打招呼。

    肖乘“嗯”了一声。

    宋工头抬头看了肖乘一眼没说话。

    刘皓和李勇立刻围上来问:“乘哥,去哪啦?怎么也联系不上你”

    “有点事耽误了”

    刘皓凑上来在肖乘耳边:“乘哥,我们怕是得再找活干了”

    肖乘问:“怎么了?”

    刘皓叹了一口气,两条眉毛往下撇成八字眉哀声丧气的说:“那不是刘师傅出事儿了吗”

    肖乘没说话,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忍不住开口:“到底怎么个说法”

    宋工头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不耐烦的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话开了头,憋在心里的话就止不住了,七嘴八舌纷纷开始议论。

    李勇问:“这事到底怎么着的,怎么还没过去?!”

    有人接话:“他妈人还没埋的怎么过去?”

    肖乘一言不发坐在床沿脱鞋。

    “那我们就一直这样没活干?早晚不得饿死!”

    “城景没活干就能饿死你?傻逼!”

    一个中年男人猛灌几口啤酒把酒瓶扣在桌子上语气恶狠狠:“我他妈在城景干了多少年,这会死了个人就让我滚蛋!?”

    宋工头皱着眉训斥:“谁说让你滚蛋了!管好你的嘴!”

    “那你说怎么着的?你就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上,边上几个人都附和道:“是啊是啊,老宋,有消息别藏着掖着”

    宋工头把刚出来的烟掐断低声骂道:“我他妈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我还能有什么消息!”

    这话一出大家都楞了,刘皓反应快急忙说:“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连你都得走?”

    宋工头把掐断的烟放进嘴里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围在旁边的人看这情景更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自觉离失业不远了。

    他们大多是外出打工的异地人,有妻有子还有老人要养,在城景工作的工资比其他工地工资都高福利还好,眼看就要安定下来结果却成了即将失业!

    离开城景自然也有很多去处,先不说工资和福利,就说要从头做起,以他们这年龄已经很难了。

    李勇握着拳头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刘皓喊:“李勇,干嘛去?”

    李勇没理会,刘皓骂了一声跟着跑了出去。

    肖乘把鞋放好,拿出床下的洗脸盆去水房洗漱。

    天寒地冻,水房里更是湿冷,水管结冰,一点水也挤不出来断断续续发出“噗噗噗”嘶哑声音肖乘试了几个,没一个出水的,全被冻住了。

    肖乘拿着洗脸盆在外面站了一会,全身冻的发僵才回了宿舍。

    夜深了,再愁也要睡觉了,宿舍的人都走的七七八八,剩下几个人也是在床上躺着不说话,肖乘用水缸里剩余的一点水刷了牙也上了床。

    十一点熄灯,睁着眼睛落不到实处,黑洞洞一片,呼吸间都是清冷的凉意,突然想到那个人捏着他的被子问:“冷不冷?”

    冷不冷?

    肖乘翻了个身两条健壮胳膊□□在被子外,听着宿舍里不断传来的叹气声,闭上眼。

    **

    姜瑜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的,醒来脑子还是懵的,窗帘都被拉上了房间里昏暗一片也不知道几点,从沙发上爬起来要去开灯,走了两步差点被毯子绊倒,姜瑜愣愣看着地上的毯子半天才回过神来,眼光一转看到茶几上放着的一个大塑料袋。

    想来应该是肖乘放的。

    姜瑜站着看了一会没打开,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天色阴沉晦暗,远方一点橙黄,应该是清晨。

    打开灯,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回来,拿毛巾简单擦了擦头发坐回沙发上打开塑料袋,电热水壶,感冒药,便当盒。

    姜瑜先把便当拿出来打:白米饭,花菜,青菜和豆腐。

    凉的太久了颜色有点难看。

    嘴巴里干涩无味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拆开筷子夹过米饭吃起来。

    淀粉转化麦芽糖,咀嚼中一点点甘甜。

    姜瑜蹲在茶几前慢慢吃完,把电热水壶拿出来去厨房冲洗干净接好水通电烧水。

    没一会水就开始沸腾,咕嘟嘟往上翻涌水泡上升又破碎。

    姜瑜双手抱臂看着水壶,直到“咔”的一声,红灯暗下,拿起来倒一杯水晾在一边。

    打开空荡荡的柜子,里面放着许久不用的旧水壶,拿出来和新的并排放在一起,看了一会又放回去。

    喝完药打开电视,拿过毛毯盖上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的看,看在眼里大脑始终是一片空白。

    冬日阳光熹微,穿透厚重阴云和雾霾照亮大地。

    “你说刘申那个人多实诚啊,最后干个这事,真是糊涂了”一个穿破旧羽绒服的男人说

    旁边的男人也惋惜点头:“是啊,平常也没见他说难受啊”

    “诶,体检那次不是晕倒了啊”

    “不是说晕针?”

    “你傻啊,你上年看到他晕针了?”

    “可不是吓得吧”

    “谁知道呢,诶,他那什么现在还在医院呢?”

    “在呐!说是没人领”

    “也是苦的咧”

    “可不,还害得我们没活干,也是造孽”

    “那怎么着的?就一直放医院啊?”

    “不知道,总不会一直都没人领吧...”

    “你管这闲事干嘛?都快吃不上饭了!”

    电话那头叮叮当当声音嘈杂,等了一会才有人说话,肖乘默不作声拿着手机走出去。

    张兰问:“吃饭了不?”

    “吃了”肖乘走到一个小土堆面前停下问:“你们呢?”

    “吃了,刚收拾完”说完又加一句:“他是吃什么吐什么”

    “...哦”肖乘低声应了一声。

    张兰又问肖乘的近况,肖乘说:“都好”

    张兰忽然叹了口气说:“也是家里拖累了你”说完又恨恨的骂道:“都怪那个老不死的!”

    肖乘说:“没有”

    那边就没了声音,一会就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肖乘不擅长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说:“妈,我挺好的...都挺好”

    “那过年回来不?”

    肖乘停顿了一会说:“看看吧”

    张兰不再多说什么闲聊了几句老家的琐事就挂断了电话。

    在原地愣了一会肖乘就回了宿舍想着收拾一下出去做兼职,要出来的时候被一夜未归的刘皓拦住。

    刘皓个头不高,长得瘦小,蔫巴巴的站在肖乘面前看起来就像个认错的孩子。

    “乘哥”刘皓仰头叫住肖乘。

    大概是缺少睡眠,刘皓眼皮底下青黑一片,嘴唇苍白干裂,两边的脸颊有着暗红色的冻伤。

    “你说咱们怎么办?”

    肖乘淡淡的说:“等等看吧”

    刘皓像是快哭的一样:“我老娘还等我赚钱回家呢,现在......”

    当年十几岁的年纪只身来到北京打工,不知道时间太短还是太快,还没来得及做梦就被现实叫醒。

    其实他们害怕的不是失业,而是害怕自身对于这座城市的渺小和一无所知。

    路途坎坷,生存不易,未来种种变数,常年的倚赖猛然被抽走,心中的恐慌不是外人能体会的。

    肖乘伸出手摸摸刘皓凌乱的头发,想着安慰几句但又说不出话,最后只能问:“吃饭了吗?”

    刘皓摇摇头。

    “去吃饭”

    刘皓还是摇头。

    肖乘从兜里拿出二十块钱放进刘皓手里说:“先去吃饭”

    刘皓固执地推回去紧紧低着头,下巴紧绷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朵的掉下来哽咽地说:“乘哥......”

    肖乘不勉强他,把钱收回去说:“先去吃饭,我出去了”

    刘皓突然抬起头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想把刘申领回来?”

    肖乘点头:“嗯”。

    刘皓却突然哭着暴躁起来:“他凭什么!?全怪他!你就不怨他?我他妈恨死他了!”

    肖乘不说话,等刘皓发泄完平静下来看着刘皓说:“你也不恨他”

    相处多少年,刘皓当年和肖乘一样都是刘申介绍进来的,不管过了多少年这恩情谁都记得。

    刘皓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偏过头嘴硬:“我恨,恨死了!谁他妈让他跟傻逼似的...”

    话说到半截就蹲下身像孩子一样捂住脸痛哭。

    当初说好了要赚大钱,说好了以后今年春节回不去还聚一块去大明楼搓一顿好的,说的好好地,但是现在连实现的机会都没有了。

    像是昨天才对他笑着给他擦冻疮膏的人,再一转眼就这么没了。

    “傻逼!骗子!骗子!”

    一直围观看的男人们也低下头。

    肖乘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工地。

    刘申是工地的老师傅了,肖乘也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年,当年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得大家叫刘申“刘师傅”

    刘申这人也和肖乘一样,话不多,只会埋头干,肖乘刚进工地时难免受点欺负,刘申明里暗里也帮助肖乘不少。

    小事太多,可肖乘全都记着。

    刘申现在躺在医院没人领,也不是大家不想领,其实都想,都是乡下来的汉子们,没那么多计较,原本也说过要凑钱给刘申入葬,可现在的事一团糟,自身都难保,谁也不再去提这事了。

    可肖乘不能不管,他一个人,也要把刘申从那冰冷冷的太平间领出来。

    **

    深夜她醒来,母亲坐床边正看着她,眼神悲戚怜悯。

    姜瑜伸出手臂要抱紧她:“妈妈...”

    房间里寂静,窗帘紧闭,姜瑜不知道是否天亮,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灯光隐约照亮她的面庞。

    她没有化妆,面色憔悴,眼角通红一直有眼泪流出来,簌簌滴落在姜瑜的手背上。

    她哭着笑,对姜瑜说:“小瑜,我和你爸爸要走啦”

    姜瑜睡意昏沉,睁不开眼迷蒙的问:“去哪儿?”

    她眼泪大朵掉下来说:“去...去很远的地方呢”

    “带我去吗?”

    “带不走的”

    “为什么?”

    她切切抚摸姜瑜的头,泣不成声:“太远啦,妈妈舍不得小瑜受苦”

    姜瑜嗡声说:“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唔...”她偏头想了想突然剧烈哽咽起来:“妈妈也不知道...”

    姜瑜终于察觉异常开始恐慌,要求说:“我也要去,带上我!”

    她崩溃的摇头,眼泪急切的下落:“带不走的...带不走的!妈妈舍不得!”说完突然用力抓住姜瑜肩膀,神经质的看着姜瑜

    说:“姜瑜,听着,以后谁的话都不要相信,尤其是男人的话!只靠自己,只能靠自己!”说到半截又脆弱起来开始哭:“别像妈妈这样...”

    姜瑜被她抓的很痛,半个身子几乎都要被从床上拽起来,看着她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害怕得颤抖。

    八岁的孩子,不懂得世间生死离别的痛苦,心里浑然天真懵懂无知,这一场深夜里的独自告别带来的痛楚和煎熬实在后来绵长岁月中不断释放和堆砌而成的,随着岁月发酵,生长,越发强大和沉重。

    像是噩梦一般时刻缠绕在冗长时光里。

    镜头转换,她又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仿佛自己仍是在闷热夏天伫立在玻璃窗边的孩子,周围有连片湖泊,湖水清澈见底,一阵热风吹过,淡粉色荷花随风摇摆,姜瑜回头看,身后的母亲却突然不见,远处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也不见了。偌大的茶社只剩下她一个人,姜瑜惊慌寻找,却看到脚边的湖水开始变红,深红像血,荷花迅速衰败,一路枯萎最后化成烂泥,花香腐烂浓郁混着血腥味道直冲脑门——

    姜瑜猛地睁开眼,捂住嘴跌跌撞撞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上剧烈呕吐。

    吐到最后什么的都吐不出来,姜瑜虚脱仰靠在墙根,眼角泪水无知无觉滑下。

    这个梦又来了,这个一直重复噩梦又来了。

    姜瑜母亲死后,姜凯东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外祖母把姜瑜接过去照料,她中年丧夫晚年失女,一生孤寂无人可说,这些都和姜凯东都有离不开的联系,她对姜凯东恨之入骨,对于姜瑜也难能有真切疼爱,而是对女儿的怀念和怜悯更多。

    两人相处气氛压抑沉郁,姜瑜从不惹她生气,她也很少责难姜瑜,时常看着姜瑜发呆,继而开始流泪。

    相处三年,姜瑜对她没有深重感情也没有对长辈的依赖,后来她去世,在姜瑜十二岁的时候,姜瑜在餐桌上等她准备好早饭,她就在厨房,转身要拿一颗鸡蛋时突然抽搐,直挺着身体倒下,头部磕在门槛瞬间就溢出大片血液。

    姜瑜走到她跟前呆滞的看了一会后知后觉跑去打电话,脑子停止思考,一片空白,什么数字都想不起,扔下电话跑出去大声呼救,邻居们闻声赶过来拨打120,姜瑜坐在沙发上看着一群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外祖母抬走。

    这是最后一面,也是一场来不及没有征兆的离别。

    姜瑜平静的参加完葬礼回到姜家,又一个亲人去世,可姜瑜心里是空缺大于难过,她再难有像八岁那年与母亲告别时的心痛和恐惧了。

    她内心深处对于情感的感知和触动从八岁那年的深夜里就开始缓慢变异,甚至停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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